俞秀唐:父亲的杉树林
父亲的杉树林
初复时节,我凝望北归的雁阵,力图捕捉到一丝江南故乡的信息。很遥远了,原本清晰如昨的记忆,被漫长的时光拉扯得很遥很远。
父亲就是在这个季节走的,走得念念不舍、缠绵犹豫,终归坦然。他给我,更确切说是故乡,留下的惟一遗产,是他在进入迟暮之年时,精心种植的那片杉树林。
曾几何时,家乡的杉树松柏等林木漫山遍野,成为乡村经济的重要来源。只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始,树林被砍伐得日见稀巯,山如老翁,满目疮痍。
我在部队那些年,常有家信寄来。说到父亲,大哥总是那么几句:爹的身体还算硬朗,每天仍旧是扛起锄头,背把柴刀,带盒午饭,去山上造林。我说爹年事已高,吃穿不愁,还是劝他别再上山为好,省得咱们担心。大哥说,劝得住的?他一天不干活,饭都吃不香嘛。仅是如此吗?那时,山还沒分到农户,不知老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去绿化那块荒山野岭的。据悉,当年每栽种成活一棵树,村里发给两块钱补助,抛去购(育)苗及损毁费用,几乎在做无效劳动。
我见到那片郁郁葱葱的杉林,应是父亲去逝那年初复。
“五一“节前一天,惊悉父亲病危,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三火四启程,从哈尔滨飞北京又飞桂林,然后乘汽车赶往湘西的靖州老家。旅途三日,见云卷霞飞,看丽山秀水,总觉淡然茫然。满脑子想的是父亲一生的劳累艰辛,他孩童时受雇于别人家,以砍柴种地为生,然后自立门户,娶妻生子,终年劳碌,直到熬成老翁,才能“逍遥自在“地种些树木。而今80高龄的父亲,恐怕真要弃我们而去了。但愿还能见上一面,尽诉生离死别的父子之情。
上苍有眼,让我这从军几十年,无法尽孝左右的游子,还有机会在他老人家的病榻前,侍侯了七个昼夜!
令人遗憾的是,父亲已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不再识我。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似乎清醒了片刻,自言自语:“锄头——锄头“。声音浑浊嘶哑。与我一起守候在侧的大嫂闻言,酸楚难抑,噙泪问道:“爹,你已病成这样子了,还要锄头做么子嘛“。
父亲沒有应答,呼呼睡去。
送走父亲后的几日,无论天晴天雨,我都会去那片杉树林中走走或坐坐。树林依山傍溪,疏密有致,大如水桶,小若茶碗,在夏阳夏雨中轻轻晃动,沙沙作响,如泣如诉。山弯里还有片竹林,也是父亲培植的,密而不挤,秀而不柔,高而不傲。若是良辰丽日,能像唐人王维,独坐幽篁里,手拂古筝,与山涧溪流合奏一曲阳关三叠,倒不失为游子心情的绝佳倾诉。然现时,却是亲人作古,林主仙游,哪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寻寻觅觅,我只想在偌大的杉树林翠竹林中,找寻到父亲留下的点滴痕迹,哪怕仅是一个烟袋一只草鞋呢,也能唤起我绵长的相思温暖的情怀啊。可是,只见林中的野草蓬蓬,只闻枝头的小鸟啁啾呢喃,还有红的紫的兰的花儿,径自绽放千古幽香。
古人讲,人生三大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然如父亲这样的凡夫俗子,既不懂得,也难企及。那么,他晚年所求的又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以习以为常的无休止的劳作,种植一片树林或竹林,来印证生命的存在?毫无疑问,劳动创造了人类自身,也创造了丰富多彩的世界。但这些哲学意味很浓的东西,父亲更是不懂。
逝者已矣,生活还在继续。
岁月匆遽,又到初夏。在北方,遥想故乡那片杉树林,以及那弯秀美得让人心醉的楠竹,我情便悠长,意亦凝重!
作者简介
俞秀唐,笔名忆湘,湘西人。漫长的军旅生活,锻造了坚韧而又柔软善感的性格;无尽的流浪生涯,浸透了酷爱孤独而又狂放不羁的精神。有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见诸军内外报刊,且有作品在全国及省内获奖。着有散文诗集《睫毛上的一滴海》、《最后一枝玫瑰》。现供职黑龙江经济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