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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续冬去世

来源:篆体字网 2024-01-15 07:59:47 作者:篆字君

诗人胡续冬,本名胡旭东,1974年出生于重庆,1981年迁居至湖北,1991年考入北京大学,先后在中文系、西方语言文学系(现为外国语学院)求学,2002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后留校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曾在巴西等地客座任教,2008年入选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参加过西班牙科尔多瓦国际诗歌节、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英法诗歌节等文学活动。出版有诗集《水边书》《日历之力》《终身卧底》《旅行/诗》《片片诗》和随笔集《浮生胡言》《胡吃乱想》等,另有译诗、译文散见于各类书刊选集。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多国语言。

2017年,胡续冬老师曾受诗人北岛邀约,在音频节目《醒来:北岛和朋友们的诗歌课》中为孩子充当诗歌向导,讲解希梅内斯、洛尔迦等几位诗人的传奇故事,解读相关诗歌的文化历史背景,细析诗句幽微之处。(《醒来》中的50首诗歌均出自《给孩子的诗》)

诗人是世界上最不合时宜的一群人,他们总是在语言中寻找理想中的自我、人类的精神、世界的真相。写作如此,阅读诗歌也是如此。

今天,与各位读者分享胡续冬老师在《醒来》中解读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的篇章,以此纪念胡续冬老师,祝胡续冬老师一路走好,在天国仍有诗歌陪伴。(希梅内斯为195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讲述自己和小毛驴小银的童话故事《我和小银》是无数孩子心中的经典。)

胡续冬老师生前照片

豆瓣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胡续冬,写诗,写在大学里教书。今天我们一起来聊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西班牙诗人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的一首诗,《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西班牙)希梅内斯,林之木 译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

才能从今天的岸边

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

滚滚长河夹带着

今天下午的时光

一直流向那无望的海洋。

我面对着东方、西方,

我向南方和北方张望……

只见那金色的现实,

昨天还缠绕着我的心房,

现如今却像整个天空

分崩离析,虚无迷茫。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

才能从今天的岸边

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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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格尔:一座千年古镇的兴衰

要深入地理解胡安·拉蒙·希梅内斯,最好先了解一下他的家乡,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大区韦尔瓦省的一个名叫莫格尔(Moguer)的小镇。这座小镇丰厚的历史,它的荣耀与辉煌,它在现代化转型时所经历的凋敝与凄凉,它和美洲之间的宿命关联,都构成了希梅内斯写作极富质感的景深。

和中国大地上那些动不动人口就过十万百万的内陆城镇相比,至今仅有两万多人口的莫格尔是个地地道道的小镇。它在廷托河的入海口附近,廷托河在西班牙语里叫Rio Tinto,意思是染了色的河,因为流经的区域含有不同的矿物质或长有不同的植被,它的河水在不同区域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所以它有个诨名叫彩色河。

廷托河在西班牙语里叫Rio Tinto,意思是染了色的河

莫格尔的历史相当悠久,留存到今天的各个历史时期的遗迹也非常多。关于神奇的安达卢西亚大区,我们在聊加西亚·洛尔卡那一次已经聊得很多了,今天我们也可以从莫格尔这个小镇的沧海桑田来印证上次我们讲的东西。

莫格尔最早何时有人定居已经无从考证,但是有遗迹证明,在公元前2世纪之前,伊比利亚半岛的新石器时代文明、源自中东的腓尼基文明和罗马文明曾依次在此出现。

公元前2世纪起,进驻伊比利亚半岛的罗马人开始沿着廷托河置业,在公元2世纪之前,一座带有防御塔的小镇就崛起在今天莫格尔的位置上。公元8世纪起,被称为摩尔人的北非穆斯林逐步渗透伊比利亚半岛。

我们之前聊起过,在漫长的摩尔人统治期间,安达卢西亚大区是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的大本营,所以安达卢西亚的小镇莫格尔也不例外。伊斯兰穆瓦希德王朝在莫格尔兴修了华丽的城堡,还在莫格尔建了个地下水库。在西班牙的天主教小王国联盟兴起的“光复运动”中,圣地亚哥骑士团在13世纪中叶从摩尔人手中夺回了莫格尔,把它变成了北方卡斯蒂利亚王国的一块飞地。

希梅内斯出生的地方

1333年,莫格尔正式成为卡斯蒂利亚王国的一块世袭领地,由国王阿方索十一世赐予海军将领阿隆索·霍弗雷·特诺里奥,后来因为姻亲关系,莫格尔领地又由波尔多卡雷洛家族继承。莫格尔迅速繁荣了起来,紧靠着摩尔人的城堡,出现了桑塔克拉拉女修道院和方济各会的修道院,15世纪时还建起了专为穷人服务的基督圣体医院。

在波尔多卡雷洛家族的经营下,莫格尔渔业、农业、商贸兴盛,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定居。波尔多卡雷洛家族很会“来事”,他们让莫格尔承接了王室的多项服务,因此莫格尔被多个卡斯蒂利亚君王授予“忠良城镇”、“高贵城镇”的称号,相当于今天咱们说的“全国明星乡镇”的意思。

1489年,天主教双王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将莫格尔列为从加那利群岛、北非和大西洋沿岸的其他国家驶来的船只的特许停靠港。

1492年,一个举止和谈吐都相当不靠谱、疑似“民科”或者江湖骗子的意大利疯哥们儿拿着天主教双王的批文,跑到莫格尔来游说当地人民支持他的远航事业,这个人名唤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有批文还是管用,哥伦布在莫格尔获得了关键性的帮助,当地富有传奇色彩的水手家族尼尼奥家族的几个兄弟全都宣布要跟着哥伦布出海,还把他们家族的一艘功勋累累的帆船尼尼娅号也贡献了出来。

当地桑塔克拉拉女修道院院长伊内斯·恩利克斯也出来替哥伦布站台,这位老太不同于普通的老尼姑,她是天主教双王里费尔南多的大姨妈,属于皇亲国戚,在莫格尔很有号召力。

国王的大姨妈都力挺哥伦布了,最好的水手也全跟哥伦布走了,莫格尔的三教九流紧跟着摆好了姿态,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还专门有乡绅负责在哥伦布出海期间托管他的儿子。

1492年8月,哥伦布的首航从莫格尔出发。1493年3月15日,首航船队历经磨难又回到了莫格尔,还带回来几个在加勒比海岛屿上捕获的小印第安人。

正是在这趟航行中,哥伦布抵达了此前欧洲人从未涉足过的新大陆,尽管他自己错误地以为那是亚洲。所谓“发现新大陆”的军功章,小镇莫格尔绝对有资格分去一大半。

到18世纪的时候,葡萄种植和葡萄酒酿造成了莫格尔的主要产业,莫格尔的葡萄酒是西班牙皇家海军专供酒,同时远销欧洲各国和美洲殖民地。

1755年,惨绝人寰的里斯本大地震波及到莫格尔,莫格尔受灾极其严重,五格血只剩一滴。但是它回血能力超强,没多久该修复的修复,该重建的重建,很快就恢复了葡萄酒酿造业小天王的地位。

20世纪初,莫格尔酿酒业被葡萄根瘤蚜所摧毁,葡萄园荒废,酿酒厂大量倒闭,往日的“明星乡镇”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颓势。尽管后来通过使用抗性砧木嫁接技术最终解决了虫害,传统的酿造业有所回暖,但莫格尔葡萄酒已然风光不再,让莫格尔再度成为业界明星的不是葡萄,而是草莓。

从1970年代起,莫格尔的土地上开始大量种植草莓,现在它已成为西班牙最重要的草莓产地之一,树莓的种植也兴盛了起来。

尽管莫格尔这个“忠良城镇”有着如此波澜壮阔的历史,它最醒目的名片却既不是哥伦布远航,也不是葡萄酒和草莓,而是今天我们要讲的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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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梅内斯的生平

1881年12月23日,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出生在我们刚才聊了半天的莫格尔镇。

射手摩羯座交界处,注定不凡。他算得上是一个小镇富二代,爹从事的是当地王牌产业:葡萄园种植和葡萄酒酿造,家里有不少闲钱。

小时候性格略孤僻,经常在他爹的酒窖或者汽船上自个儿跟自个儿玩,很早就开始在书页边缘涂写一些奇怪的词句。

在传统的教会学校毕业后,1896年,他遵从父亲的意愿,去塞维利亚大学学习法律。塞维利亚大学1505年建校,是老字号的欧洲名校,但是因为他本人一直想学的是绘画,对法律丝毫不感兴趣,最后挂科辍学,开始写诗。

1900年,19岁的希梅内斯搬到了首都马德里,在那里一气儿出了两本诗集。这一年,他见到了西班牙和西语美洲诗歌圈通吃的尼加拉瓜诗歌大佬、西语美洲现代主义宗师鲁文·达里奥,算是被大师亲手开了光。

鲁文·达里奥也提到,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神经质一般的梦幻气质,极度敏感。然而在同一年,发生了另一件对他构成极大打击的事情。他的小镇富豪爹去世了,而且全被遗产都被法庭判给银行做抵押了。

1905年,因为家道中落,无力维系他在首都的生活,希梅内斯回到了他的故乡莫格尔古镇,在那里一住就是七年。希梅内斯返乡居住的这些年,正好是“明星乡镇”莫格尔在经历了数百年的辉煌之后最衰败的一段时期,大面积的葡萄病虫害导致的酿酒业崩盘,让小镇丧失了活力,荒废的葡萄种植园弥漫着伤感的气息。

家庭和故乡的双重衰落让忧郁的希梅内斯心意难平,回忆中的美好往昔和今日的孤绝凋敝相互交织,缠绕在他敏感的内心世界里。他在这期间写下了很多重要作品,除了《响亮的孤独》、《乡间的诗篇》等诗集,还包括他的那本最著名的书,《小银和我》,西班牙语叫Platero y Yo, Platero有银灰色的意思,所以很多人译为小银。

第一版《小银与我》,1914年

这本书由一百多首篇幅不长的散文诗构成,回忆了童年时孤僻的作者和一头名叫小银的小毛驴在美丽如画的莫格尔像知己一般相伴游荡的多个场景和瞬间,最后小银默默离开世间,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留下成年后的作者,像为它立传一般写下这些零散的文字。

这本小书笔触细腻、情感真挚,既天真、欢快又敏感、忧伤,非常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到目前为止几乎全部西语国家的小学课本都会收入《小银和我》的选章,这本书在西语世界之外的译本数量惊人,堪与《堂吉诃德》齐名。在中文里译本也是五花八门,书名都高度不统一。

莫格尔的小毛驴雕像

《小银和我》其实也凝聚了作者对故乡莫格尔深厚的眷恋,通过对它进行田园牧歌一般的描摹,希望它早日走出衰退期。

希梅内斯在1898-1915年之间的诗歌写作,被称为他的“敏感阶段”,这一阶段他主要受西班牙19世纪诗人贝克尔、鲁文·达里奥的西语美洲现代主义以及法国象征主义、颓废主义的影响,多书写格律诗,体式工整、音韵考究,抒情的向度多偏向于渲染孤独、伤感的情绪。

1912年,希梅内斯结束乡居生涯,返回马德里,入驻传说中文艺巨星云集的大学生公寓,开始和以加西亚·洛尔卡为代表了“二七一代”诗人交往,并着手翻译雪莱的诗。

这个时期他对英语诗歌的阅读热情起源于他返乡前在马德里认识的一位名叫路易莎·格林的美国名媛,这位名媛当时已是已婚熟女,夫君是西班牙排名前十的富豪。正所谓“世上没有挖不动的墙角,只有不勤奋的锄头”,20出头的希梅内斯艺高人胆大,持续不断地撩这位美国名媛,竟然一度得手,并且成功地让对方和富豪离婚,然而最终名媛就是离了也还是没嫁给希梅内斯。但意外的收获是,名媛在游历各国的时候,经常希梅内斯寄回一些爆款英文诗集,激起了希梅内斯广泛的阅读兴趣和翻译的欲望。

1913年,希梅内斯结识了祖籍西班牙的波多黎各诗人、作家和译者塞诺维娅·坎普鲁比·阿伊玛尔(Zenobia Camprubí Aymar),后者成了希梅内斯之前各种荒唐恋情的终结者。希梅内斯和塞诺维娅合译了泰戈尔的诗歌,一度成为西语翻译文学中的超级经典。

希梅内斯与塞诺薇亚

1916年,希梅内斯远赴美国和之前已回到纽约的塞诺维娅完婚,从此他俩再也没有分离,从生活到写作一直相互扶助相互激发,直到生命终结。

1916年,希梅内斯出版了诗集《新婚诗人的日记》,这部诗集是他写作生涯的分水岭,1916-1936年之间出版的诸多诗集,比如《永恒》、《石头与天空》、《诗与美》等等,被认为属于他的“智性阶段”。

这一时期或许是因为越洋婚姻让他想起了故乡莫格尔对于大航海时代的意义,他重新发现了大海,并将大海作为一个置于核心地位的超验动机:大海是生命、孤独、欢乐、永恒的综合体。他希望通过诗歌中的美和纯粹抵达可以对抗死亡的永恒,因此他剔除了诗歌中一切在他看来不必要的形式纠结和情感纠结,只书写最本质、最具美感和纯粹感的东西。

他因此而以致力于探索“纯诗”而著称,他的“纯诗”和法国诗歌传统里的“纯诗”理念还不太一样,法范儿的纯诗还讲求音乐性,希梅内斯的“纯诗”把音乐性都列入摈弃的行列。

希梅内斯“智性阶段”的诗歌彻底从西语美洲现代主义的影响中走了出来,以高度风格化、极富思辨意味的“纯诗”实验精神,为西班牙语诗歌打开了一条新的通道。正是因为“智性阶段”的写作,希梅内斯得以成为西班牙上承“九八一代”诗人群、下启“二七一代”诗人群的不可替代的大师。

夹在这两个声名显赫的文学世代中间的希梅内斯这一代,被称为“九百年派”或者“一四一代”,之所以叫“一四一代”,是因为爆发于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根本性地改变了一代人的精神世界,尽管西班牙还不是参战国。

希梅内斯是一四一代的诗人领头羊,一四一代的总瓢把子是前面提到过的万能知识分子何塞·奥尔特加·依·加塞特,后者的著名观念“艺术的去人性化”和希梅内斯在诗歌中的“纯诗”实践是相互呼应的。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希梅内斯毫不犹豫地站在共和派一边,在战争初期,尽一切努力和妻子塞诺维娅在马德里筹办了一家孤儿院,收容战争孤儿。

没多久马德里变得很不安全,希梅内斯跟随妻子流亡到美国定居,受到美国学术界和文学界的极大欢迎。

他辗转在多所大学和研究机构供职,同时笔耕不辍,写下了诗集《在另一侧》、《空间》、《玄奥的动物》、《远去的河流》和散文集《三个世界中的西班牙人》。

在二战期间,他积极为反法西斯同盟服务,用西语面对美国西语族群做过多次动员演讲。一开始,希梅内斯对美国生活充满了好感,有个很有名的轶事,他在马里兰州的时候,很偶然地结识了一个自己开荒种菜的淳朴老哥们儿,跟他还挺聊得来,过了好长一段希梅内斯才知道这个老哥们儿居然是美国副总统亨利·阿加德·华莱士。

美国副总统亨利·阿加德·华莱士

希梅内斯大受震动,专门写了个文赞颂他。但是在1950年代之后,因为背井离乡太久,希梅内斯的抑郁症又发作了。只要去古巴、乌拉圭、阿根廷这些西语国家访问,他的状态就会好点,一回到美国他就得进疗养院。

妻子塞诺维娅明白了,母语环境对自己丈夫的精神状态至关重要,于是她和希梅内斯接受了波多黎各大学的邀请,夫妻俩迁居到了波多黎各。希梅内斯在那里恢复得很好,他在大学里开设的课程还培养出了一批波多黎各诗人。

1952年,塞诺维娅罹患癌症。1956年12月,奄奄一息的塞诺维娅一直在病床上撑到希梅内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到她耳中,才肯安然离世。

悲伤的希梅内斯无心前往斯德哥尔摩,而是请波多黎各大学校长代他前去领奖,在后者代为宣读的受奖词里,希梅内斯写道:

“我的妻子塞诺维娅是这一奖项的真正获得者”。

1958年,希梅内斯因车祸致残,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夫妻俩合葬在家乡莫格尔的墓园里。他在1937-1958年之间的写作被称为“充盈阶段”或者“求真阶段”,这一阶段他对美和完善的追求具有了浓郁的神秘气息和宗教意味,使用了很多自创的新词来应对难以名状的灵魂纵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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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我不知道……》

下面我们来读一下由林之木先生翻译的希梅内斯的这首《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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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西班牙)希梅内斯,林之木 译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

才能从今天的岸边

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

滚滚长河夹带着

今天下午的时光

一直流向那无望的海洋。

我面对着东方、西方,

我向南方和北方张望……

只见那金色的现实,

昨天还缠绕着我的心房,

现如今却像整个天空

分崩离析,虚无迷茫。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

才能从今天的岸边

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

我尝试着来读一下这首诗的西语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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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 no sé cómo saltar

desde la orilla de hoy

a la orilla de ma?ana.

El río se lleva, mientras,

la realidad de esta tarde,

a mares sin esperanza.

Miro al oriente, al poniente,

miro al sur y miro al norte.

Toda la verdad dorada

que cercaba al alma mía,

cual con un cielo completo,

se cae, partida y falsa.

Y no sé cómo saltar

desde la orilla de hoy

a la orilla de ma?ana.

希梅内斯的诗歌在1980年代的中国一度拥有较为广泛的读者群,后来迅速变成了一个“冷门”的作家,只有《小银和我》依然还位列少儿经典的行列。

2000年之后,中国的诗人们特别喜欢引用希梅内斯创造的一个矛盾构词,叫做“献给无限的少数人”(A la inmensa minoría),用这句很有弹性的话来描述诗歌与读者的关系、诗歌在当代社会的状况等等。我们可以说,豆瓣的网友们都是希梅内斯心目中的“无限的少数人”。

这首《我不知道……》出自希梅内斯1915年出版的诗集《夏令》(Estío),这本诗集被公认为是我们前面讲到过的希梅内斯的“敏感阶段”和“智性阶段”之间的过渡诗集,它还带着贝克尔式晚期浪漫主义以及鲁文·达里奥式西语美洲现代主义的痕迹,但是已经开始在摆脱前两者的影响,对时间、对永恒美感的焦虑开始浮现,他的“纯诗”构想在这部诗集中也初见端倪。

这首诗很抱歉我没有找到初版的《夏令》来查阅。目前能够找到的一些版本略微让我产生一定的困惑。在一些西语的选集和英文译本中,这首诗被冠以《花园》(Jardín)的标题,而在漓江出版社的希梅内斯中译本诗选《悲哀的咏叹调》里,这首诗又从属于《夏令》之中一首题为《金黄》的组诗。

目前我也搞不清楚它在初版《夏令》里到底归属在哪个标题之下,但是诗的内容应该都是一样的。今天我们读的林之木这个译本的标题,应该是截取第一句来做标题的权宜之计,西语原文的第一句直译应该是“我不知道怎么跳跃”,听上去有些突兀,所以译者把他处理成“我不知道”加省略号。

我们读的这个译本很用心地让大多数的诗行末尾都押上了ang韵,这个其实有点“音韵再创造”的意思了,因为原文其实并不用韵,可能作者有意和自己早期的鲁文·达里奥式音韵考究的写法保持距离。

《醒来:北岛和朋友们的诗歌课》作者群由左至右,由上至下,分别是:北岛、西川、刘文飞、胡续冬唐晓渡、夏可君、姚风、敬文东、树才、欧阳江河、汪剑钊、田园、蓝蓝、薛庆国、陈力川、高兴、张清华

先来看第一节。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 才能从今天的岸边/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Yo no sé cómo saltar/ desde la orilla de hoy/ a la orilla de ma?ana.)

一开篇,作者就直面内心深处的焦虑,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把不安的心灵抛了出来。

希梅内斯在讲述他的“纯诗”理念的时候,曾经对“文学”和“诗歌”做过一个区分,一般大家都认为诗歌是文学的一个门类,但是希梅内斯觉得诗歌,特别是纯诗,是高于文学的。

他说

“一般人将诗歌作为文学来理解, 而我把它作为心灵来理解”,“文学是为熟悉的世界立碑;诗歌则是陌生世界的向导。”

这首诗开篇不借助任何常规的“修辞助跑”,上来就是心灵深处莫名的焦虑,这个焦虑真的是属于“陌生世界”的,因为你无法清楚地说出这种不安到底是什么。我们只能去猜测,这种焦虑和未来、和时间、和作者对即将发生的可能的变化的惶惑有关。因为某种难以描述的心灵羁绊,抒情主人公“我”无法去设想他如何从此时此刻轻轻松松(注意,saltar这个词有很轻快的指向)过渡到将来。

“滚滚长河夹带着/ 今天下午的时光/ 一直流向那无望的海洋。”(El río se lleva, mientras,/la realidad de esta tarde,/a mares sin esperanza.)

第二节加重了第一节抛出来的茫然、惶惑的感受。如果说第一节的orilla(岸)多少意味着坚实、明确之物的话,在第二节里,河流更多地意味着在此刻与未来的时间裂缝之间一切不具名、难以赋形、难以把握而且汹涌而下不可逆转的内心纠结,它甚至连“今天”与“明天”之间的“下午的现实”,也就是抒情主人公“我”说话的此时此刻,都会裹挟走,裹挟到毫无希望的海洋之中,海洋当然是岸的终极对立面,彻底的不确定、不可知。

你可以想象一样,本来你是站在今天的,因为对明天、对变化的莫名焦虑,你在看着对岸踅摸着怎么跳过去的时候,此时此刻你脚下的今天也在不断地塌陷,被河水裹走。

这一段翻译没把mientras翻出来,这个词是“与此同时”的意思,它强化了一种更深的焦虑,也就是说,当“我”还在发第一节的“天问”的时候,莫名的恐慌还在同时进行,它甚至会把发问的此时此刻也拖拽到无望之中。

如果我来斗胆重译一下的话,大致可以译成

“与此同时,河流裹挟着/这个下午的现实/流向毫无希望的海洋”。

La realidad我们读的这个译本也没翻出来,笼统地译成了“时光”,译者可能有他的考虑,但是这个realidad(现实)和下文的verdad(真理)之间有呼应关系,我觉得还是译出来好。

“我面对着东方、西方,/我向南方和北方张望……”

这一节更深地渲染了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特别能让人想起李白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这一节其实也是一个过渡环节,它把通过特别大气地罗列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把前面提出的惶惑感在平面空间上无限放大化,训练有素的读者读到这儿能够猜到,下面会过渡到垂直空间了。你看,再先锋的现代诗歌,其实也是有套路的。

下一节其实挺不好译的,因为原文的句法很不符合汉语的习惯。我们直接看原文吧。

“Toda la verdad dorada/ que cercaba al alma mía,/cual con un cielo completo,/se cae, partida y falsa.”

这是一个被多次延宕的句子,句子的主干是“全部的金色真理”(Toda la verdad dorada)自行倒塌了(se cae,用的是个自复动词,自己倒了),什么样的金色真理呢?曾经环绕着我的灵魂的金色真理,这里环绕(cercar)用的是过去未完成时(cercaba),表示过去的一种长期状态。金色真理和什么一起倒的呢?和“一片完整的天空”(con un cielo completo)。倒塌了以后变成啥样了?破碎而虚假(partida y falsa)。

大致串起来就是

“曾经环绕着我的灵魂的/全部的金色真理/连同一整片天空/倒塌了,破碎而虚假”。

我们读的这个译本可能有别的考虑,跟原文的表层语义有不少出入。刚才我们说了,到这一节熟练的诗人会从上一节的平面空间感递进到垂直或者纵深的空间感。在这里这个纵深空间感其实是复合的,既是天空/地面的终极物理纵深空间,更是和灵魂有关的内部纵深空间。

另外注意到从现实(realidad)到真理(verdad)的推进。随着此刻的现实都不断被未知所裹挟走,内心世界里最高的现实——真理——也保不住了。在一种面对未来、面对变化的深度焦虑和不安之中,支撑内心世界基本纵深结构的“金色真理”轰然倒塌,“一整片天空”你可以理解为由环绕灵魂的真理所衍生的完整的世界观,现在他们都变得支离破碎、虚假不堪。大家想想,这一节会让你们想起哪一句其他诗人的诗?没错,就是叶芝那首《基督重临》里被反复引用的句子: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Things fall apart; the centre cannot hold)。

事实上,写这首诗前后那段时间,希梅内斯也的确正在阅读和翻译叶芝。

最后一节是重复第一节,把这种深度的焦虑感、不安感置于一种永无终结的循环往复之中。

读完这首诗大家应该感觉到希梅内斯厉害在哪里了吧?他可以单刀直入,直面内心世界里最难以描摹的对时间、对变化、对未知世界的巨大焦虑,不借助任何戏剧化的场景和描述性的修辞,依靠对词语、对诗行推进过程的强大控制力,从抽象到抽象地让心灵具有高度的可感性。

就像他的故乡莫格尔在大航海时代里的那些伟大的水手,毫无畏惧和掩饰地直面广阔而未知的海洋,哪怕难以名状的风暴最终会将他们吞噬。

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豆瓣的朋友们,希望你们喜欢希梅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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